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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光亮】花与刀

@白白Haku 

这篇是之前收到的太太的美图的回礼,问了太太有没有想看的故事,太太点了幕末时代,给了重点桥段以及两位主角的身份设定,然而写完才发现我把身份写反了(捂脸)。感谢太太的宽容,修文的时候给了非常有价值的反馈和建议,学到很多,赚大了~




花与刀


这家茶屋果然很有年头,连擦得一尘不染的榻榻米都散发出一股古旧的味道。对面的女人脸上堆叠的不止是皱纹更是京都式的矜持。这一切让她吐出的每个字都显得那么可信。

可惜,她是个骗子。

男人摘下眼镜,疲惫地擦了擦。对于这样的结果,他早有准备。前辈引荐他来之前,就告诫过:“那女人啊,的确经历过幕末,她家的茶屋跟新选组也许真有些关联,亲眼见过几个队士也说不定,但她嘴里没一句实话,只要给钱,她会眼也不眨地告诉你土方岁三和木户孝允在她家幽会过。”

然而他太想写一本关于新选组的书了,到底还是来了,带着几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问题。对于那些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件,她眉也不皱地娓娓道来,他不禁暗想,这女人怎么开了茶馆呢,有这样凭空捏造的天赋,不去写小说太可惜了。

“多谢您了。”他重新戴上眼镜,准备告辞,视线落向房间的角落,那里摆着一套棋具,看样子并不是多么古旧的东西,应该是近年产的廉价品,却还是让他的心怦然一动。

“您……”他迟疑着开口,“知道新选组的进藤光吗?”

她第一次没有立即接口,而是眯起眼打量他。

他舔了舔嘴唇:“有人告诉我,他跟一个花魁留下了一盘名局。”

女人笑起来,叹了口气:“还有人知道这个?我以为经过这事的人都入土了呢。不过,不对哦,并没有什么名局,那局棋根本没有下完呀。”

说着她起身径自走了,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砚盒。那砚盒像是经历过火燎,精致的莳绘已被熏黑,镶嵌的螺钿也几乎掉尽了,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出于名家之手。她打开盖子,叹息着说:“那人只留下了砚盒和这个。”

他接过她从砚盒里取出的东西,原来是一张对折的信笺,笺纸已经黄脆,他小心地打开,却不是一封信,而是一页手书的棋谱。她说的不错,这局棋的确没有下完。棋谱旁记录了时间:元治元年七月十五日,执黑者的名字是:进藤光。

手心沁出汗水,他抬起头,声音因激动而些微扭曲:“进藤光,他是怎样的一个人?”

“还能怎么样?”她笑,“十七岁就挎着刀像切萝卜一样砍人的少年还能是什么样的呀?他们都是一样的,那群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******


十七岁的进藤光可不这样想。

同样是一刀结果对手,加贺溅了一身血腥,他却滴血不染——啊,他垂下头,拇指抚过腰侧,那里落了一点殷红,咋看仿佛沾了片花瓣,看来自己的剑术还没到可以夸口的程度,到底还是沾了血。

“真倒霉,”加贺还刀入鞘,扯了扯血污的衣襟,“我就这么一身新衣服啊。这些笨蛋,偏偏这时候找死。”

“还好离屯所不远,先回去换衣服吧,”进藤灿然一笑,“反正她看的是你的棋,又不是衣服。不是说只要赢了就可以当入幕之宾吗?难道还能因为你穿的不好,反悔不成?”

“话是这样说……唉,你不懂京都的女人啦。”加贺踢开死尸,率先往回走去。

进藤快步追上他:“头一次见你这样。我更好奇了,那到底是怎样的女人?”

“怎样的嘛……”加贺抓头,“你见到就知道了。”


就在昨天,加贺遇到了那个特别的女人。

作为新选组四队的队长,加贺铁男仪表堂堂,囊中也不羞涩,因而并不是没有女人缘的家伙。跟他好过的女人,光是进藤知道的就已经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。然而这样的加贺,昨晚却神不守舍地回了屯所,并把他们这班乡党召到一起,让大家帮他凑钱。据加贺说,他回来的路上,与一个盛妆女子劈面相逢,被她深深地看了一眼。打听之下才知道,那是锦屋的花魁。

一番话说得进藤和筒井、三谷面面相觑。最后还是三谷皱着眉说:“你想多了吧?花魁只会接待真正的贵人,就算我们局长捧着钱去都未必有用,加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。”

加贺却毫不气馁,说这位花魁挑选入幕之宾的方式极为特殊,并不计较出身贵贱,只要赢她一局棋,就有机会一亲芳泽。

“可是,”筒井怯怯地发问,“只是下一局棋要那么多钱吗?”

“那是花魁啊花魁,再说赢了就不只是下棋了嘛,”加贺扬眉,“我可是新选组第一棋士,要赢还不容易?”

最后出于乡党之情,大家还是乖乖掏出了腰包。三谷把钱扔出来的时候,几乎是咬着牙说:“加贺,你要是敢输……”

进藤叹了口气:“明天我陪他去吧。”


两人回到屯所,加贺径直回房更衣,进藤却坐在廊下,晃着两条腿看院子里的队友们练剑。有人凑上来问:“加贺怎么一身的血?又遇到伏击了。”

“嗯,”进藤答得若无其事,“两个不长眼的,已经被我们收拾了。大概是长州藩的人吧。”

幕府麾下的新选组和高举倒幕大旗的长州藩说是天敌也不为过。尽管一年前,长州藩士就被勒令禁止进京,然而还是不断有胆大包天家伙的潜回京都伺机闹事。进藤记不清他砍倒过多少长州藩士了,而当年一道离开家乡的伙伴们,也在与倒幕派的冲突中渐次凋零,如今只剩了他们四个。

“你怎么还在这里?”加贺换了干净的衣裳走来,居高临下地冲进藤皱眉,“还不快去换身衣服?”

进藤掸了掸腰间的那点殷红,仿佛那真是一片可以被抖落的花瓣:“无所谓啦,反正我就是个看客。”


进藤不是没有接触过艺伎,然而如此阵仗却还是头一次经历。

他们与花魁之前隔着一道半卷的细帘。不管是奉茶还是摆开棋局,花魁都不曾从帘后露面。进藤只能从帘子的缝隙中窥见华美的衣饰、优雅的身姿,他不由自主地用手盖住了腰间的那一点血污,明知帘后的女子并不会在他身上驻目。

他多少有点理解加贺的心情了。

她真是特别的。

像一朵雾里的花,即使看不真切,也会被幽香迷惑。

也许是为了表示对客人的礼敬,她身侧的侍女请加贺执黑先行。加贺不假思索地落子,她的应手意外地干脆,当华贵的衣袖从半卷的细帘下伸出,洁白的指尖拈着棋子拍落时,进藤不由睁大了眼睛。

那是一只美丽的手,但那优雅而利落的落子,只属于真正的棋士。

随着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上渐次铺开,进藤搁在膝上的拳头越攥越紧。现在连加贺都感觉到了压迫,他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,不时抓头苦思。花魁则是一如既往的从容,落子的节律和开局时分毫不差。

进藤忽然意识到,她根本没有使出全力,从一开始她就在延宕对局。即便如此,以加贺的水准也撑不了多久,只消她轻轻一收,加贺的这场春梦就会到头。

她并没收网,加贺却猝不及防地落下一着恶手。

进藤不禁发出一声“哎呦”。

加贺看了眼进藤。虽然自诩“新选组第一棋士”,但加贺对进藤的棋艺并不是全无认知,即便进藤从不主动与人对弈,即使被自己按到棋盘对面,也会找各种借口半路弃子,但加贺明白进藤绝非庸手。于是他把视线移向棋盘,低头凝神细看。

渐渐地,他捏着棋子的右手关节越来越白,额角青筋凸起,沁出一层冷汗。

进藤暗暗叹了口气,加贺已经看出来了吧,以他的实力这一局已回天乏术。当然,硬要再拖一阵也不是没有可能,但进藤知道那不是加贺的个性。

果然,加贺发出一声轻笑:“不用再下了。”

“稍等。”侍女忽然开口。只见帘后的花魁招了招手,侍女上前,两人低语了几句,侍女直起身来笑着说:“怪我没说清楚,两位既然是一起来的,其实可以商量着一起下的。”

“这不公平吧?”加贺问。

女人显然早得了吩咐,立刻答:“这一局并不是为了争胜,客人请不必介意。”

加贺还踌躇着,进藤连忙捅了他一下:“别辜负人家的好意啦。”说着,他拈了枚黑子,飞快地落在一早就看好的位置上。

帘后的身影纹丝未动,进藤却觉得她的目光第一次投向了他。洁白的手指探进棋盒,久久没有动作。当那枚白子终于拍下时,进藤感到自己的心猛跳了一下。

好强。这才是真正的她吗?


进藤事后回想,才意识自己当天有多失态。简直像被什么迷住了一样。似乎也不仅仅是被她迷住,事实上,下到后来,他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,忘了一旁的加贺,也忘记了帘后是一位动人的花魁。不知不觉间他完全占据了加贺的位置,眼中只有撕咬在一起的黑棋与白棋。

杂沓的脚步响起时,进藤其实是听到了的,但最初的瞬间,只觉得烦扰,直到加贺怒喝,他才猝然抬头,此时白刃已劈到眼前,他本能地后仰,同时拔刀出鞘。

攻击者被他砍翻在地,进藤也惊出了一身冷汗,起身的刹那,加贺已掩在他身后。进藤横刀四顾,发现七八条大汉已将他们团团包围。

“上啊。”

随着加贺的低吼,他们同时挥刀,与来人战在一处。刀锋划开皮肉和油脂,热血泼溅。进藤在白刃错落的间隙,朝棋盘所在的位置瞥去,棋盘早被踢飞了,棋子散落一地,帘后也已不见人影。可惜了,明明正下到好处。

他和加贺且战且退,靠向门边,五个敌手已被他们干掉,然而加贺的右臂也受了伤,进藤明白再拖下去,情况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,他的目光从剩下的两人身上掠过,侧转身,独自面向两人。

“走。”他低声说,见加贺没动,又添一句,“我能脱身。”

说着他大吼一声朝那二人扑去,他知道加贺会听他的,无数次的出生入死,他一次次地证明了他总能脱身,总能归来,尽管那些没有回来的伙伴,也只食言过一次。

好在,这一次神还是站在他这一边。

眼看最后一个对手也摇晃着栽倒,进藤顿时觉得双膝发软,胳膊沉得简直像是不属于自己,他握住滴血的长刀正要往外走,有人撞过来,将他压在身下。

进藤本能地举刀,却在目光迎向那人的瞬间将刀移开了。

压住他的是那个花魁。

她的发髻已经乱了,发丝垂在洁白的脸侧,呼吸和他的一样急促,如一朵重重锦绣中开出的颤抖的花。

“喂——”进藤刚开口,她猛然举起胳膊,他急忙往右一闪,一柄匕首擦着他的脸颊钉在地上。

进藤推开她,站了起来。她踉跄几步也站稳了,弯腰从一旁的尸体边捡起一把长刀。天光已经暗了下来,进藤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从她拔刀的动作以及握刀的姿势看,她不是外行,没有多年的苦练,不会有这样沉稳而端正的体态。

但会用刀和会杀人是两回事。

匕首刺下来的时候,进藤就嗅出了对方的慌乱,她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决绝。

“够了,你根本不会杀人。”进藤说。

她一言不发地冲了过来,白刃相交,异常有力。

进藤眯眼:“你不是女人吧?”说着,他退后一步:“到此为止吧,我不想杀你。”

“刽子手也有不想杀人的时候吗?”

那人终于开口了,声音完全配得上漂亮的脸蛋,但的的确确是男人的声音。

“你认识我?”进藤问。

“新选组进藤光,人称刽子手阿光,”那人冷冷地说,“我还知道你杀了多少长州藩士,你呢?数得清吗?”

说着那人再次冲了过来,最后的斜阳在刀刃上闪出一道血色。

进藤倒了下去,他清楚地感到热血从伤口涌出。接着他看到那人苍白的脸,颤抖的嘴唇仿佛在问为什么。

是啊,他也很想问为什么,明明只要送出一刀,就可以在对方的锋刃到来之前将其结果,为什么自己收手了呢?

他看到那人朝他举起了长刀,一滴热血沿着刀刃落在他脸上。

多么温暖的花呀。

进藤这样想着失去了意识。


******


醒来时进藤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屯所。组内的医生俯过身来,一边试着他额头的温度一边说:“退烧了就不怕了。你伤得不算重,至少,唉,比那几个好多了。”

医生说着匆匆走了。关于“那几个”的事,进藤是听之后到来的加贺说的。

原来当天进藤和加贺遇袭的同时,有好几波队员在不同的地方遭到了伏击,遇袭者都是队里出了名的屠夫,显然是长州藩蓄谋已久的报复。

进藤想起那被一再延宕的棋局不禁苦笑,难怪了,原来是在等一齐下手的时机吗?

“我们的人员损失不小,”加贺沉着脸说,“只怕长州藩还有后手,不仅是单纯报复那么简单。”

进藤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投向加贺打了绷带的胳膊:“你怎么样?”

“比你强,”加贺顿了顿,视线投过来,“我去锦屋看过了,剩下那两个都是被你一刀毙命,根本没有还手之力,而你的伤口,怎么看都是对决时留下的,组里能赢你的都没几个。所以伤你的到底是谁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那天……太累了。”进藤说着用胳膊遮住了眼睛。

加贺没有再说话,就在进藤以为他已经走了,迷迷糊糊地快要陷入梦乡时,忽然听到加贺说:“假花魁的身份已经查明了,他叫塔矢亮。你知道长州的塔矢吧?他家历代跟藩主通婚,是毛利氏麾下第一家臣。”

“我说呢,一般人怎么下得出那样的棋,原来是个贵公子。”进藤说着,放下胳膊、咧嘴一笑:“被男人骗了呦,加贺你。”

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。”


等屯所外的石榴花累累地开了一树时,进藤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。周围的人发现他变了,虽然他还是会跟大家一起说笑,训练的时候手里的竹刀依然挥得虎虎生风,但他比以前沉默了,有时他抱着膝在廊下一坐就是半天,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

好在不管是巡逻还是行刑时,他依然是那个刽子手阿光,已经很少有血点能溅在他身上了。

也就是这时,长州藩的后手终于露出了端倪。他们从被捕的嫌犯口中,拷问出长州藩正在密谋暗杀将军、劫持天皇,据说参与谋逆的首脑将于当晚在京都某处集会,于是为了将长州藩一网打尽,所有人都投入了搜捕行动。

那一夜后来被写入了史书。元治元年六月五日,新选组突袭池田屋,斩杀、逮捕众多长州藩士,史称池田屋事件。

进藤并不在突袭池田屋的人员之中,当他作为增援力量赶到池田屋时,屠杀已进入尾声,进藤和同伴一起被派去搜寻漏网的长州藩士。

就这样,在一条幽暗的窄巷中,他再次见到了塔矢亮。

当时那人浑身浴血,半张脸都被血污的长发盖住了,然而进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。进藤飞快地格开挥过来的刀,用自己的身体把对方压在墙上。

“是我,”他压低声音,“再说一次,我不想杀你。”

黑暗中,塔矢的眼睛闪着怒火。

“进藤,”巷口传来三谷的问话,“你那边怎么样?”

“搜过了,没人,”进藤看着眼前的塔矢,他们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,“我就来。”

“不想死的话,”进藤拽着塔矢的胳膊,把他拖到暗处推着他蹲下去,“在这里等我。一定要等我。”


进藤再次回到暗巷时,并没有在约定的地方找到塔矢,他顺着血迹找了一路,才在一家商户的屋檐下发现了已经不会动弹的塔矢。他把塔矢翻过来,借着月光看到了冒血的伤口,幸而鼻端还有呼吸。

“喂。”他拨开塔矢被鲜血凝结的长发,那人的睫毛抬了抬,终于还是垂了下去,进藤不确定他是不是看见了自己。


******


在梦中,塔矢又见到了进藤。

那个刽子手倒在血泊里,嘴角却扯出近乎天真的笑容。

他悚然惊醒,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而闷热的房间里,门外传来孩子断断续续的歌声。他支撑着起身,却痛得再次跌了回去。纸门很快被推开,一个女孩探头进来:“妈妈,”她扯着稚嫩的嗓子喊,“他醒了。”

之后他又醒过几次,见到了来出诊的医生,那个叫阿缘的小女孩,以及她的母亲,他渐渐知道自己寄住京都郊外的一间茶屋里,也隐约猜到是谁把自己送到了这里,但那人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。也许他在塔矢昏睡时来过,又或者即使自己醒着,他也避开了。


等塔矢可以坐起身时,老板娘送来了一套棋具。

“谢谢,”塔矢的手指从棋盘上划过,“但我不会久留,一旦能下地我就走,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。”

“客人,”老板娘抬起头来,“恕我直言,您要是擅自行动的话才会让我们难办。”说着她叹了口气:“您怕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吧?别说您身上还有刀伤,就算什么伤也没有,都会被逮去问话,现如今长州口音就是罪状哦。”

“无论如何,我绝不会提到你们。”

“我不是不相信您,可是,”老板娘笑了一下,“您太不了解新选组啦,他们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呀。”

塔矢不禁皱眉,无论在京都待多久,他都无法理解这里的人们,老板娘对新选组的恐怖有如此清晰的认识,可与此同时,她不但跟新选组的刽子手往来密切,还帮他藏匿重犯。她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呢?

比她更难解的是进藤。那人没有任何理由救下自己。可一次又一次,他用那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说“我不想杀你”,塔矢非常清楚,如果不是进藤莫名其妙的坚持,自己已经在他刀下死过两回了。

还是说,这又是新选组的什么诡计?

于是那天清晨,当他从低烧中醒来,听到外间的交谈声中夹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时,他挣扎着起身,推开纸门。

“进藤。”

边蹲着逗弄小女孩,边跟老板娘说话的少年直起身来,尴尬地看向他。那一刻的进藤光一点都不像什么刽子手,而是一个羞赧的十七岁少年。

“我有话问你。”塔矢说着回到屋中,过了一会儿进藤拖着步子走了进来,塔矢抬起眼来,注视着他: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?”

进藤抿着嘴看了他一会儿,塔矢觉得他是生气了,然而进藤到底扭开了脸,视线落在一旁的棋盘上:“我们来下棋吧。”

说着进藤挪到棋盘前,打开棋盒,信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放了上去,塔矢认出他摆的是那一天的残局。

“别岔开话题。”塔矢说。

“谁岔开话题了?你不是问我要什么吗?”进藤继续不假思索地摆着棋子,“我想把棋下完,就这么简单。”

“可是为什么?还有,为什么救我?如果这是什么阴谋,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套什么话……”

“你好烦。”进藤厉声打断他,瞬间绷紧的肩胛,让塔矢想起他杀人时的模样。进藤看了他一眼,忽然叹了口气,整个人随之放松下来,声音里浸满了疲惫:“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,也不是每件事都有理由的。”

他不再理会塔矢,自顾自地把那天的残局全摆了出来。略一沉吟后,又拍下一枚黑子:“好了,到你了。我有事先走咯。”说着他起身推开纸门,背影顿了一下,又回过头来:“如果我赢了,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“你不可能赢。”塔矢说。

“呵,”进藤轻笑,“不问问什么事吗?”

“没有必要。”塔矢注视他的眼睛:“如果你输了呢?”

“如果我输了,随便你要我做什么——前提是——不牵扯别人。可是,”进藤笑了,“你赢得了吗?”


这是塔矢生平下的最磨人的一局棋了。进藤每次都来去匆匆,有时只下一手,至多也不过下个三四手。很多时候,要不是棋盘上突然多出一枚黑子,他都不知道这个人来过。当塔矢恢复到可以下地,甚至可以走出房间,陪阿缘在廊下抛球玩时,棋盘上的局势也未分明。塔矢依然不觉得自己会输,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,这个刽子手的棋艺相当不俗——又岂止是不俗。

所以那天当他回到房间,发现进藤正捏着枚黑子全神贯注地面对棋盘时,忍不住开口问:“你跟谁学的下棋?”

“哇,你——”进藤遽然回头,捂住胸口,“不要这么神出鬼没好不好?被你吓死了!”

什么嘛,这就能吓死?塔矢的心情忽然轻快起来,他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,在棋盘对面落座:“教你下棋的不是普通人吧?可你——”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。

“可我一个农夫的儿子怎么能有那样的老师,对吧?”进藤满不在乎地说,“我的确是农夫的儿子,不是每个人都能托生成贵公子的。”

塔矢从棋盒里拈了颗白子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“我又不是你家仆人,你问我就一定要答吗?”见塔矢抬眼望着自己,进藤避开了他的注视:“这年头,农夫的儿子可以佩刀走在京都的大街上,那么遇到什么样的人也都不奇怪吧?他是国手——我只能说这么多了。”

说着,进藤落下了棋子。

塔矢端详着他那一手,沉吟着说:“我想不出来你的棋风像哪位国手,但,”他的嘴角终于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,“的确是国手。”

低着头的塔矢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,更不知道棋盘对面的进藤是怎样看着他的。


下次进藤来的时候一手提着个长长的布包,一手抱了捧紫色的菖蒲,老板娘接过来,轻笑着说:“那位客人一定喜欢,我找个花器插起来。”

“啊……不是,只是路上偶尔看到……觉得店里可能用得上。”进藤解释到后来耳根都有些发热。

“这样呀,那就多谢您了,”老板娘从柜子里拿出瓷瓶,“阿缘在那位客人的房里,您快去找他们吧。”


进藤刚拐到后面,就听到阿缘的声音从塔矢房里传来,他把布包放在廊下,抬头看了看蔚蓝的晴空。老板娘的话还萦绕在耳际,明知她只是说笑,心却还是跳得厉害,于是他没有直接走进塔矢的房间,而是在门口停住了脚步。

“现在呢?这样对了吗?”阿缘刚在棋盘上摆了颗子,便急切地问。

塔矢侧对着门,正伏案写着什么,被她闹得不行,便搁了笔,转身去看棋盘:“还是不对,不是这样解的。”

进藤这才注意到,他们的残局已经被收掉了,现在的棋盘只有一角摆着不多的几颗棋子,那是入门的诘题,然而对阿缘来说还是太难了吧。

果然女孩小嘴一扁:“不好玩。”

“是吗?”塔矢挪到棋盘边,一手搂着孩子,另一只手拈起棋子换了个位置:“现在呢?再想想。”

阿缘盯着棋子看了一会儿,眼睛忽地亮起来,“啊,我知道了,”她抓了枚棋子放下去,“这样对吗?”

“对。”塔矢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:“可是阿缘说下棋不好玩,那我们不下咯?”

“不好、不好——”

两人正闹着,塔矢抬起头看到进藤,一时倒没把笑收回去,那温柔的表情在进藤心上狠狠撞了一下。阿缘也看到了他,叫了声“阿光哥哥”,又兴致勃勃地埋下了头,这次她很快就解开了诘题,塔矢却不急着打发她走,而是耐心地给她讲解。

如此温馨的画面令人不忍搅扰,进藤便自己在案前坐了。桌上放着一套打开的莳绘砚盒,他随手拿起盒盖,发现盖面镶嵌着螺钿,做工极巧,这种文具组套,他只在局长那里见过一次,且远不如手边这套玲珑,多半是塔矢随身携带的东西,果然是位贵公子呢。

进藤的视线从文具移到信笺上,他本不打算细看,目光触及却是一怔,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书信,押花信笺上画着纵横的线条,期间错落的黑子与白子,每一手都以数字标识得清清楚楚。进藤一眼就认了出来,那是他和塔矢的棋局,他不禁“咦”了一声。

塔矢闻声转头,见进藤拿着信笺,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窘色:“阿缘让我教她下棋,可只有这一个棋盘,我怕会忘,就记一下。”

进藤看他一眼,只是笑笑。

怎么可能会忘?这局棋,不管是他还是他,都不可能忘记。

也许是进藤嘴角的弧度扯得有点大了,塔矢起身,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笺,边收入砚盒边问:“下棋吗?”

“不了,”进藤说着抱起阿缘:“走,跟哥哥们去院子里玩。”

塔矢狐疑地随他出了房间来到廊下。这间屋子正对着小小的庭院,除了老板娘和阿缘,无论是茶屋的客人还是帮工都不会过来,倒是十分清净。

进藤让阿缘坐在廊下,从怀里掏出一把金平糖塞给她,接着便掀开自己带来的布包,露出了里面的两把竹刀。他自己拿了一把,将另一把抛给塔矢。塔矢一扬手稳稳接住。

“我没带防具,你的伤也还没全好,所以我们点到为止。”进藤说着,摆开架势,两人的竹刀随即碰在一起,十几个回合之后,进藤退后收手:“其实你身手真的不错。”

塔矢的身姿不见一丝懈怠:“其实你也不过如此。”

进藤笑笑:“再来?”

塔矢一言不发地欺身而上,不过几个回合,他手中的竹刀飞了出去。

“道场里剑术和杀人的剑术可不是一回事。”进藤说着,左手搭上塔矢的肩头:“你太紧张了。”

塔矢像是要甩开他的手,然而进藤微微施力:“感觉到了吗?这里的肌肉太紧张了,动作就会变形。要有意识地放松,”他再次加了点力度,塔矢侧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,终于缓缓地吐了口气,进藤清楚地感到对方紧绷的肩胛在自己指底渐渐地松弛下来。

“对,就是这样。好了,保持在这里。”进藤边说边把自己的竹刀交给塔矢:“我不知道你的师傅是怎样教你的,但是以命相搏的时候,跟你学的那套肯定不一样。大多数时候,华丽的招式并没那么有用,最重要的是第一击,亡命之徒都知道这一击的重要,正因为性命攸关,所以右手挥刀时整个人会本能地向右倾斜,这时候你的刀锋必须向左修正。”他握住塔矢的手腕,让他感受刀身的倾转:“感觉到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试试吧。”进藤说着走到另一边,捡起了地上的竹刀。

当进藤冲过来的时候,塔矢浑身一凛,他又看到了那个刽子手阿光。

“你已经死了。”进藤撤回竹刀:“还是不够狠,位置也偏了。对着人就不行吗?”进藤捏住塔矢竹刀的刀尖,抵上自己的左胸:“记住,这里才是要害。”

塔矢挣开竹刀,随即猛地送出,正中他的心口,进藤笑起来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
仲夏的阳光洒了进藤一身,他嘴角微微勾着,显得慵懒,塔矢忽然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:“你教的可是敌人,不怕有天我拿这套对付你吗?”

进藤仍然笑得满不在乎:“我是刽子手啊,还能指望什么好下场吗?总有一天会有人取我性命,至于那个是你或是别人,对我来说,没有区别。”

“是吗?”塔矢将竹刀一沉,刀尖从进藤的胸口划到腰间,重重点了一下,那是初见时他给进藤一刀的地方:“明明是一刀换一刀,明明那么擅长对决,为什么收手了?”他收起竹刀朝进藤走去,抬起眼来,注视进藤:“为什么要救我?为什么要教我这些?”

空气忽然变得滞重。塔矢靠得太近,他的体温连同那些咄咄逼人的问题都压迫着进藤,令他无所遁形。

“你好啰嗦。”烦躁中进藤扳住塔矢的脸,堵住了他的嘴——用自己的嘴唇。

塔矢立刻推开了他。进藤踉跄后退,他那么慌张,反而比对方还要惊骇。

“我不是有心的。”

他说着就走了,没有再看塔矢一眼。


那一晚塔矢几乎彻夜未眠,明明闭眼躺在床上,眼前却晃动着无数光影,来京都后经过的事、见过的人,那么多面孔纷至沓来,又消散无痕,最后烙印在脑海的只剩一道人影,阳光下,扬起的嘴角,满不在乎的笑容。那嘴唇的热度还残留在自己唇上……不,不能想下去了。

天将亮时,他终于朦朦胧胧地睡去,然而睡得极浅,恍惚间觉得有人进了房间,内心深处他仿佛知道那人是谁,一部分的他催他醒转,然而另一部分的他却在耳边哄诱:你希望这样,对吧?对吧?

他感到有一只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,极轻,轻得像一只小心翼翼地停在花上的蝴蝶,翅翼翕动,擦过他的唇,然而也仅仅是擦过而已。它很快飞开了。他甚至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怅然地叹了口气。

他又睡了很久才终于睁开眼来,房间里空无一人。他走到棋盘前,发现自己重新摆好的残局上果然多了一枚黑子。

“啊,您醒了。”老板娘在门边对他微笑,她带来了新鲜的菖蒲,一边换到瓶中一边说:“阿光来过了。”

塔矢探进棋盒的手就是一顿,她却仿佛浑然不觉,继续以轻柔的语调说道:“他说他已经在安排您离开京都的事了,请您务必耐心再等上一阵,请不要着急,更不必有什么顾虑。他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了。”

说着她把花瓶放正,欠身退了出去。

塔矢伸手抚过淡紫色的花朵,花瓣间还含着晨露,他凝视着指尖的晶莹,忽然把手指送到了唇边。


******


盂兰盆节那天,屯所里除了必须当值的队员外,其他人几乎走了个干净。有家室的回家,有相好的去找相好,单身汉们也相约着出去吃酒,三谷他们一早就来拽进藤,却被他拒绝了,他们都笑他一定是佳人有约,他也不分辩,只是独自抱膝坐在廊下,对着空荡荡的庭院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,醒来的时候,已近黄昏,摇醒他的是当值的同伴,听说有人来找自己,进藤惊出了一身冷汗,他跑到屯所门口,才发现是擎着一盏灯笼的阿缘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进藤蹲下身,阿缘用软软的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,于是他把她抱了起来。阿缘这才凑在他耳边,用只有他听得到的童音小声说:“哥哥让我来找你,说请你今天务必过去一趟。”

进藤抱着阿缘,抚摸她细软的头发,半晌叹了口气:“走,我送你回家。”


他抱着阿缘走过屯所外的小桥时,天色已经很暗了,萤火虫淡绿的光点萦绕在林间,仿佛要引领他踏入一个虚幻的梦境。

“进藤。”

背后有人叫他,进藤转过身。加贺挎刀逆光立着,进藤只能从身形和嗓音分辨出他来。

“你不是跟三谷他们去喝酒了吗?”

“缺了你不尽兴。”加贺说。

进藤苦笑:“也是,每年都是一起,不过抱歉,今天我真的有事。”

“你要去哪里?”加贺向前迈了几步,现在进藤不但可以看清他的脸,也可以看清他放在刀柄上的手。那是一个方便拔刀的姿势。

“我不想说。”

“进藤,”加贺又朝他靠近了一步,低声问:“你忘了局中法度吗?”

进藤轻抚着阿缘脑后的发丝,确保她不会忽然回头看到加贺的表情。他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:“没人敢忘吧?”

“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”

“你觉得我做了什么?”进藤顿了顿,也压低了声音:“有什么要说的,先把孩子送回去好吗?”

加贺不再吭声,两人并肩朝前走去。阿缘显然感觉到了什么,她一路都很少说话,当他们终于来到离茶屋不远的街道,进藤蹲下身把她放到地上,她一声不吭地接过了进藤递来的灯笼。

“你先回家好吗?”进藤问。

阿缘点点头,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

“真是京都的女儿啊。”加贺感慨。

进藤笑了笑:“没错,是京都的女儿呢。走吧。”说着,他率先拐上一条小路,行不多远,两人便重新被林木交织的阴影吞没了。

“进藤,不要再做傻事了。”加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你以为你最近这个样子,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对劲吗?你以为组里的监察是吃素的吗?”

进藤停下脚步:“监察真要发现了什么,你今天就是来行刑的了,哪里会有那么多话?”

“所以你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?”

进藤回过头来看向加贺,月亮恰在此时爬出浓云,将他的眼睛映得熠熠生辉:“今晚我必须去,”他叹了口气,语调放缓,“我没你想的那么傻,我会回来的,我答应你。”

“你们都答应过!每一个都说要回来!可有几个回来了?”加贺咬牙切齿地说。

进藤知道加贺的愤怒不是朝向自己的,甚至也不是朝向那些再也没有归来的同伴,那是朝向更黑暗的、更庞大的,他们谁都无法掌控的东西。

进藤径直走向加贺,与他擦肩,又继续往前,将整个后背都亮给他:“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会背叛你们,那拔刀好了。”

加贺的脚步并没有跟上来,进藤知道,他不会跟踪自己,加贺不是这样的男人。他更清自己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,永远。


进藤回到茶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。他径直去了塔矢的房间,推开纸门,灯光映出正中的棋盘,塔矢正坐在棋盘之前,身边放着一把长刀。

进藤在暗巷中找到昏迷的塔矢时,他就紧握着这把长刀,后来进藤将它交给了老板娘保管,真不知塔矢是怎么取回来的。

进藤这样想着,在棋盘的另一头落了座,残局已经摆好,该轮到自己落子。他望向塔矢,发现对方垂着眼睫,并不看自己。于是他拈了枚黑子,默不作声地落下。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开始下棋。大概又下了十几手,塔矢忽然合上了棋盒。

“你做什么?”进藤问。

塔矢这才把目光从棋盘移到他脸上:“天亮前我必须走,这局棋下不完了。”

“不是说了吗?会安排你走的,”进藤说着就有些气急,“你不相信我吗?”

“我们的人会来接应我。”

进藤一愣:“你们还真是厉害,在新选组眼皮底下……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也好,那我走了。”

“慢着,”塔矢叫住了正要起身的他,沉静的眼睛转向他,“我答应过,如果输了,就答应你一件事,这局棋算我投子,你要什么,说吧。”

进藤重新坐回去,看着那张端正得宛如人偶的脸,笑了一下:“我要什么你都给吗?”

塔矢连眉头都没皱:“你说。”

“那么,”进藤盯着他的眼睛,“我要你走,越远越好,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,不要再掺和到这些事里。你做得到吗?”他顿了顿,“你应该活下去,好好下你的棋,或者做什么都好,过正常的人生。时代要饮血,有我这种人的血就够了。”

“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刽子手?”

“就算刽子手也并不都是以杀人为乐的,至少我不是。”进藤说着歪了下头,这让他的表情显得更稚气了:“也许你有一张应该幸福的脸吧,啊,别误会,不只是你,阿缘也是,总之你们都有一张被人爱着的脸。你还有很多亲人吧?是被呵护着长大的吧?我……已经没有家人了。明明拥有让人羡慕的人生,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?”

进藤再次起身:“我知道我说的你未必肯听。那么你自己决定好了,我要走了。”

他经过塔矢身边时,被一把拉住了。塔矢的手很有力,也很温暖。

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,为什么放过我?为什么要救我?”

“那么你呢?”进藤低下头,看着他的眼睛:“那天你完全可以杀了我,只要把刀刺下来就好了,为什么你没有?”他苦笑:“所以,你看,不是每件事都有理由的。”

塔矢注视着他,忽然问:“你想不想知道,如果今天我赢了,会要什么?”

进藤还没来得及回答,就被他揪住了前襟,接着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,花一样绽放。

“抱我。”颤抖的声音说。


棋盘不知何时已经倾倒,棋子滚得到处都是,在披散的头发里、扯成一团的衣物中、濡湿的肌肤下。甚至不知道硌痛彼此的是对方的身体,还是无所不在的棋子。天热得没有道理,交握在一起的手心都是湿漉漉的,可夜色里的肌肤是那么动人,难耐的喘息吹到哪里哪里就化了,于是他们紧紧地抓着彼此的手,任身体里迸溅的热情将他们彻底吞没。


进藤醒来的时候,塔矢已经穿好了衣服,进藤从身后拥住他,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:“还能像这样见面吗?”

怀里的人叹了口气:“你知道的。”

进藤不再说话,一只手仍从身后搂着他,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庞,仿佛要用手指记住他的模样,从震颤的睫毛,到英挺的鼻梁,再到薄薄的嘴唇。塔矢叹息着把脸靠进他的手掌,忽地含住了他的指尖。

那么温暖、那么湿润。

一瞬间,连心脏都要融化了。

“跟我走吧。”塔矢转过身来,捧住进藤的脸:“也许眼前幕府还很强大,但时代已经不同,很快会有天翻地覆的变革,新选组已经是一条沉船,不要跟着沉沦。当然,我所走的也不是什么康庄大道,我们可能根本活不到曙光到来的那天,但这条路通向曙光。”

他热切地注视着他:“你相信我吗?”

“我愿意相信。”进藤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,“但我不能。我并不特别喜欢幕府,但我不能背叛那些把后背交给我的人,我也是他们的后背,他们需要我。”

进藤从塔矢眼睛里看到了失望,那人垂下了眼睫,再抬起时,目光重又变得温柔,塔矢带着那样哀伤的笑容说:“是啊,你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
他们又拥抱了一会儿,塔矢才轻轻推开了他。

进藤看着塔矢点起灯,打开砚盒,展开信笺,将当晚的棋一笔一笔记录上去,最后又写上了日期和进藤的名字。

“可惜不能写上我的名字,不然会有麻烦吧。”塔矢苦笑着说,将信笺和笔墨一道收回砚盒中。

“那么,我把这局棋留在这里了。”塔矢说着俯身,最后抚摸了一下进藤的脸颊,拿上长刀,消失在夜色中。


******


“那么后来呢?”戴眼镜的男人追问,因为急切,不等女人回答又抛出下一个问题:“为什么砚盒会在您手上?为什么进藤没有带走它?”

“那你得去问他本人,”女人悠然地说,“总之那砚盒被留在了我家的茶屋。”

“您后来还见过他们吗?”

“见过,其实,”她笑了一下,“四天后我就再次见到了塔矢。”

“您是说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日?”他悚然变色,“那不是……”

“没错,禁门之变的日子。”皱纹堆叠在她眯起的眼角,他忽然有一种错觉,她眼睛里跳荡的仿佛不是电灯的暖光,而是那场将半个京都化为废墟的大火。

“这整个一条街,”她努了努嘴,让他想起来时经过的那些颇有年代感的店铺,“呐,您现在看到的都是重建的啦,当时整个一条街都烧完啦。京都简直成了地狱。据说放火的既有长州的军,也有幕府军。啊,我是不懂为什么尊王攘夷要烧我家的茶屋,到现在也想不明白。不过我也很难真的去恨他们,因为把我抱出火场的就是那个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男人。”

“当时他穿着甲胄、浑身是血,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。他把我交给母亲后,又冲进了厮杀的人群。据说当天幕府这边的军队也是倾巢而出,新选组当然也出动了,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遇上进藤。总之,那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。”

“他留下的只有这个,”女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抚摸焦黑的砚盒:“大火过后从瓦砾里捡出来的,我母亲说做工真好啊,严丝合缝,里面的东西一点都没熏黑。”

男人沉默了一会儿,问:“那么进藤呢?”

“哦,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庆应三年,禁门之变后的第三年,你知道吧?当时幕府奉还了大政,年底新选组撤出京都,京都人都说他们再也回不来啦。京都人总是对的。现在想来,进藤是来跟我们道别的吧?母亲把砚盒找了出来,他低头抚摸了很久,最后还是没有带走。”

男人动了动嘴唇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
“啊,您想得跟我母亲一样,”她笑了:“她说他想让这张棋谱流传下去,才没把它带上战场。”


******


淡紫色的花瓣曼妙地下垂,一颗露珠颤巍巍地挂在边缘,看得人心痒。

“小亮喜欢紫菖蒲。”

听到市河小姐这么说,塔矢亮惊讶地抬起头来:“呃?”

市河接过他的公文包,笑盈盈地瞥了一眼接待台上插着菖蒲的花瓶:“我早就发现了,只有紫菖蒲才能吸引你,别的花都不行,连黄色的菖蒲都不行,只有紫色的,才能让小亮入迷。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?”

塔矢难得地露出一点窘色:“没有,只是有种熟悉的感觉。”

“既视感吗?”市河小姐托起下巴,“我呀,最近看了一部电影,里面有这样的桥段哦,主角忘记了他的前生,却还记得恋人的发梳。说不定,小亮前世的恋人是个抱着紫色菖蒲的女孩呢,”市河说着抿嘴一笑,“她一定非常可爱。”

这不是塔矢擅长的话题,见他一脸困扰,市河小姐立刻打起了圆场:“啊,看我,光顾着唠叨,进藤君等你好久了,快去吧。”


塔矢不知道自己前世的恋人可不可爱,但眼前的进藤光显然不怎么可爱,自己已经站在棋桌对面了,那颗染了金色的刘海的脑袋还是深深埋着,专注于手中的读物,对自己的到来浑然不觉。

塔矢朝那摊开的书页瞥了一眼,不由一愣,既不是漫画,也不是棋谱,触目是密密麻麻的文字,纸张泛黄,排版也很古旧,完全不像是进藤会读的东西。

塔矢伸出手指,在桌面上敲了敲。

“啊,塔矢,”进藤抬头,表情有那么点惊讶,又有那么一点如梦初醒,“没看到你,抱歉。”见塔矢气定神闲地坐下,他终于反应过来:“哎,该道歉的人不是你吗?这都几点了?”

“为什么要道歉?我看你很自得其乐。”话是这么说,其实塔矢对迟到颇有歉意,因为组织方的原因活动被推迟,一结束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,明明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事,然而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人面前总是会莫名嘴硬。

好在进藤并不十分在意,哼了一声之后,便把那本书递过来:“对了,你看看这个。”

塔矢接过来翻了翻,果然是一本老书,看样子比自己和进藤的年纪加起来都要大了,他读出书名:“《新选组秘闻录》?”拧紧的眉头充分地表达了他的观感。

“看夹着书签的那页。”进藤说。

塔矢翻到那一页,目光落在手书的棋谱上。

“这是《围棋周刊》的山田拿给我的,据说是新选组队员留下的棋谱,”见塔矢的眉头渐渐舒展,进藤自己的嘴角也扬了起来,“还蛮有趣的吧?”

“开局不像话,后面有点意思。”

“山田也说黑子以三十二手为界,前后像是两个人下的,第二个人棋风跟我有些相似。然后你看旁边的手书,执黑者是进藤光,很巧吧?”

塔矢瞥他一眼:“犯的错确实挺像。”

“喂,什么叫犯错的像?下得好的地方就不像吗?”

“这就叫下得好?我劝你还是少看闲书。”话虽这么说,塔矢却没有把书放下,反而饶有兴味地继续看着。

进藤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说:“其实我觉得白子的棋风有点像你。”

确实有点像,撇开过时的部分,行棋的思路莫名的熟悉,他甚至猜得出白子下一手会落在什么位置。

“我说,我们把这局棋下完吧,”进藤看着他的脸,“你不想知道结局吗?”


******


“未来会是怎样的?”

“会很美好,不会再有那么多鲜血和眼泪,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。”

“是吗?好想去看一看。”

“如果能生在那样的未来,你想做什么?”

“不知道。也许什么都不做,又或者想做什么就什么,轻轻松松就好。你呢?”

“我想当一名棋士。”

“棋士啊?你可真喜欢下棋。那我也会当一个棋士吧。”

“当棋士可不轻松。”

“嗯,是啊,可是遇到你的话,一定会被这双眼睛吸引。我会来找你的,到那时候,我们把这局棋下完。”


******


塔矢合上书:“别怪我没有提醒你,白子明显赢面更大。”

“那可未必。”进藤说着打开了棋盒。

一旦摆好棋子,两人立刻投入了战局。在等待对手落子的间隙,进藤抬起眼来,注视着自己的对手,塔矢沉吟着,下意识地把手指挪到了唇边。

指尖忽地涌起一股温暖而湿润的触感。

完全不合常理,却又是那样真切。

仿佛分享了那人的感官,又好像内心某种深埋的东西正自神经末梢骚动着醒来。

白子有力地拍落在棋盘上,等待着黑子的回应,等待着未曾应许过的誓言。

进藤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,笑着说:“要是我赢了,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。”


【完】

  

  感谢白白太太为《花与刀》 绘制的美丽封面及漫画,具体请戳↓

  封面 

  漫画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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